在当代艺术里，我们发现，表现主题不好找了。找到了一个，也需要细细地劈分，一劈分，发现剩下能说的就不多了。这是不奇怪的。

我们是生活在现代之后，所有的叙述，你听上去都感到有点“背”，听了自己都会起鸡皮了，选哪一种来讲，根本不重要了。所谓历史终结，意思也就是说，可以讲的故事都讲完了，再讲，就是炒冷饭了。

但是，当代艺术家说，不让我讲故事，那你还能让我干什么呢？是的，剩下让艺术家做的事，其实并不多。不肯好好讲故事，或想讲出出格的故事，这只是先锋派，还是在讲故事，只是讲了但又不肯好好讲而已。

想在宏大叙事和私人叙事里弄出些原创来，是难的了。《红楼梦》被拍一百遍后能怎么样呢？我们还能再找到讨巧的当代艺术主题，炒出来，再红火它几十年？这不是我们这个由大众传媒构造成的现实里能做到的事儿了。

其实，我们的现实，就是由大众媒体来构造，并由它来天天刷新的：意思是，就像报纸一样，我们将关于从天气到股票到国际形势的各方面的故事的今天的新发展讲一下，这就是我们生活。我们的现实是有目录的，且只是这一目录而已。所以，卢曼是绝对重要的。他说，你我身处的当代社会，就是由一串供我们观察的东西的目录构成。拍电影也好、做图像艺术也好，实际上是在这分类目录里挑出一个来“炒”而已。

根据他对当代社会的理解，哪怕是当代艺术的这些激烈、激进到先锋的主题，也仍是漂浮在大众传媒里的，有待我们带进个人视角，来重新观察、重述。也就是说，在艺术家为这些艺术主题创造出一种原创的媒体来传导到我们眼前、身体和心里之前，是先有一个将一切吞入、又将一切歪曲的大众传媒在的。一个电影学院美女同学如果不被画成油画，她的身体也是可以通过大众媒体传播到第一个观众之眼前的。在这里，当代艺术家做了什么不同的事呢？他是在媒体里搞媒体，在一种总媒体里另搞出一种独创的媒体来！

他采用了与大众媒体不同的媒体，来表达一个主题。不同到什么程度呢？这就是我们要考核他的地方。

小结一下：当代艺术家实际上是在当代社会现有的主题目录里选出一个主题，用一种独创的媒体来表达它。我们可以称它为次次都新的媒体，每一次都独特的媒体。当代艺术家在比的，实际上不是主题的是否新鲜或独特，而是在比他是否构造出一种足够独特的媒体，来表达这个位于我们社会的主题保留剧目的扇形结构中的某个主题或这个主题的几分之几。这个主题目录同时存在于全国性大报的政治编辑室、议会、和天下国事家事事事有份的有责的匹夫的心里。当代艺术家只能在这个现有的目录里挑出一个来对我们讲。

我们知道，社会学家不能以他的研究对象或主题是否稀有，来加分，我们要看他怎么样来研究得对尽可能多的人造成观察上的影响；哲学家也不能凭他所研究的主题，来被评级，而必须以他的论证到底带动了多少人来跟着他思考，而定工分的多少。那么，当代艺术家呢？他画女生裸体比画玉米地就应该得更多钱么？我们的评价不落在这里！我们是看他如何来画女人的身体和玉米地，才决定掏多少钱给他的。

下面再往下发展。次次都新的媒体或每一次都独特的媒体，这样的说法需要澄清。报纸、电视和互联网的出现，给了我们的错觉，以为媒体是越来越集中而multi了。而其实，当代艺术是我们对这种统一媒体作斗争的途径；大众媒体里的观察不够，我们才需要当代艺术这种观察方式的。从新媒体角度看，当代艺术可被这样定义：在大众媒体的传播中重新创造出一种新的媒体，来以全新角度表现一个尽可能多或尽可能与更多的人相关的主题。用平常的话来说，当代艺术家是在大众媒体里、并通过它，用一种另创的媒体，来“炒”一个大家关心的主题。它是炒中之炒，对炒的炒。

当代社会里，一切关于人类政治、审美、司法、伦理和生态的主题好像都已悉数到场。不再有哪一种特权学科或特权媒体能包揽某些主题。我们似乎可以通过很多的新媒体来进入某一个主题。正是这一点上，当代艺术是占了便宜。比如说后极权政治现实，在中国，就是当代艺术说得最好，也最多元化；这么多表达后极权政治的作品并不汇成一个更深远的主题，但的确是同时向我们展示了通向这一主题的那么多的媒体渠道。

共产主义社会里，人人都是艺术家了，在什么意义上这么说的呢？是在其每一个个人手握的媒体之多之自由这一点上来说的。每一个都有那么多的自由，通过什么样的媒体来实现它们呢？这是一个手段的乌托邦：只愁没有目的，手段有的是。每个人都握有太多的手段，而目标并不多，这就是即兴共产主义的场景了。傅立叶就这样定义它：有无限多的欲望，且有无限多的实现它们的手段。所以，那时，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情况下，我们就不需要有人专门来给我们做艺术家了。在共产主义社会，由于我们同时自由地占有了那么多的主题和实现它们的媒体，每个人都更不能闲着了，巴尔特说，那就需要比我们现在玩的电子游戏难几十倍的电子战争和梦空间冒险，才能耗掉我们身上那么多剩余的自由。

所以，我想这样来定义当代艺术：它向我们不断提供观察社会和观察我们自己的新手段；它利用大众媒体并从中更进一步向我们提供尖端的观察手段。在当代社会，只有它是要给不同的主题设置全新的媒体的。大众传媒想用同一的眼光去刷新所有的信息，当代艺术要我们为每一种新事物找到全新的观察和表达媒体。在这个意义上说，当代艺术是一种不断创制媒体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