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的艺术家:作为社会身份之一种的“艺术”、“艺术家”及其承认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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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杨小彦
贡布里希在《艺术发展史》的“导言”的第一句说:“实际上没有大写的艺术,只有众多的艺术家。”当此书在上世纪80年代中,经范景中翻译出版中文本后[1],这句对“艺术”多少有所怀疑的断言,就随着贡氏理论在中国美术理论界的走红而广为人知了。其实,贡氏的意思是清楚的,他不去追究时人对艺术的一般理解,而去讨论那些估且被称为“艺术家”的作品及其历史。因为,如果先从“艺术”的定义出发,作为文化史学家的贡氏就不用写这么一本普及艺术的专著了,他得花上许多篇幅来讨论什么是“艺术”。而且,讨论的困难是显而易见的。首先,从语言哲学来看,“艺术”的定义很难获得完全的逻辑支持,其次,从经验哲学来看,关于“艺术”的研究又和人们的日常经验过于相悖。作为波普尔科学哲学自觉的推崇者和运用者,贡氏只能依据经验主义本身,放弃对概念的抽象演绎,来谈论艺术史。
问题是,在我看来,不仅“艺术”本身难以定义,“艺术家”本身也不容易定义。进入贡氏书中的人物自然都是“艺术家”,但这不等于在他视野之外的那些同样从事创造活动的人们就不是“艺术家”。这个称号不是贡氏所能够赋予的。至今为止,世界上并不存在一个命名“艺术家”的权威机构,让世人相信“艺术家”的合理性。但我这样说,并不等于相反的道理就是对的,那就是,“艺术家”是自然形成的。在我看来,“艺术家”无法自然形成。那些被称为“艺术家”的人,的确是被命名的。也就是说,他们是被承认之后,才能成为“艺术家”。
不过,我这说法还是容易遭到反驳,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家”是可以自然形成的。这等于说“艺术家”可以自我命名。事实上,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称为“艺术家”,而且,从个人价值的自我肯定出发,我还认为,每一个人都是艺术家。我向许多人说明这一点,尤其向那些并不从事艺术工作的人们说他们也是艺术家,只要他们愿意。当然,我得到的最普通回答是:那我为什么不是艺术家?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说:是的,你不是艺术家。你之所以不是艺术家,原因很简单,就是你认为你不是艺术家。你认为你自己是,你就一定是。我这样说绝对不是狡辩,更不认为艺术家是个很容易当的角色。艺术家自我命名,很容易,也很难。容易是,自我命名没有标准,随时都可以。困难是,没有必要自我欺骗。所以,说自己是艺术家,不是说了就是了,还需要勇气,需要追求甚至信仰,否则自己都很难相信,又如何告诉别人,自己是个艺术家?
世界上的确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把自己的某些行为、信仰或结果说成是艺术,从而自我命名为艺术家。也有那么一些已经得到承认的艺术家,他们对于艺术家的标准,持有严格的标准,而把对艺术家的命名与一种价值观相联系。相反的情况也会出现,比如宣称自己不是“艺术家”,自己的作品不是“艺术”。有意思的是,这种否定性的宣称,同样遭到否定。也就是说,自我宣称不是“艺术家”,在一个特定的艺术语境其实是有困难的。你说你不是“艺术家”,可“艺术界”[2]却认为你是的。你之所以是“艺术家”,正在于你宣称你不是。承认的逻辑就是如此。比如,二十世纪争议最大的艺术家杜尚,尽管他名满天下,可他一直都拒绝承认自己是“艺术家”。确实也不断有人同意杜尚的自我评价,极端者还认为他是一个“骗子”。至于他那件争议最大的作品《泉》,究竟是胡闹,是一件现成品,一只普通的小便池,还是伟大的“艺术”,至今仍然争论不休。对于这件作品,杜尚也同样否认它的“艺术性”。[3]去年《南方都市报》曾转述国外相关报导,说有几个英国艺术史家和理论家,凑在一起评选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品,第一件就是《泉》。这个报道真假如何无从考证,但事情却颇为有趣。如果按照这个评选的结果来看,上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就非杜尚莫属了。可是,前面已经说过,杜尚自己对此是持否定态度的,可他还是作为“艺术家”得到了空前的认可,他那件“艺术品”小便池也被承认是“最伟大”的了。这种现象说明了什么?
至少在我看来,就社会而言,这种现象说明一点,那就是“艺术家”的命名权不完全操纵在个人手里,甚至根本就不在个人手里。自我认定是艺术家,就像手淫一样,虽然快感是真实的,但缺乏社会普遍的认同。“艺术家”是被承认的,而不是自封的。这一点对于那些渴望成为“艺术家”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一个打击。而且,“艺术家”的承认还必须遵循某些社会逻辑,经受已经制度化的“承认关卡”的检查。
然而,我们还是在近半个世纪的艺术发展当中看到一种竞争:对“艺术”进而对“艺术家”的命名竞争,“承认”什么是“艺术”和谁是“艺术家”的概念竞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被承认的“艺术”或“艺术家”一直受到强烈的挑战。杜尚的行为方式,不管如何定义,其中的挑战性显然得到公认。当他一再宣称自己不是“艺术家”时,当他一再地“反艺术”时,准确来说,他的意思是,他不是过去那种得到承认的“艺术家”,他更不认同过去对“艺术”的解释。也就是说,他不承认过去的“艺术”,更遑论“艺术家”了。[4]结果,在新的艺术语境中,他的行为得到了认同,于是他的行为就被重新解释成“艺术”,他理所当然也就成了新一代的“艺术家”。
波于斯不认同杜尚时代基于杜尚实践而对“艺术”的解释,他用“扩展的艺术概念”来拒绝从前的承认,寻求新的承认,这样就产生了“社会雕塑”这一概念。波于斯一再强调人人都是“艺术家”。为波于斯写传的海纳尔对此解释说:“波于斯说每个人都是艺术家时,指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是画家或雕塑家。他的意思是,每个人都具有必须加以发展和培养的创造性能力。”[5]同样一个作者继续评价波于斯的创新概念:“波于斯的‘社会雕塑’说超越了杜桑的现成品艺术。…波于斯主要做的,是对杜桑‘反艺术概念’的质疑,这一概念波于斯自己仅仅为了说明一般性的问题,而在方法论上运用一下。波于斯解释道,他所谓的‘反’是反对因袭至今的艺术概念,这恰恰与杜桑的‘反艺术概念’相反,因为杜桑将‘反’与他的新型艺术,即现成品艺术联系在一起。”[6]波于斯在这里说得很清楚,杜桑反的是过去,他要做的事就是把“现成品”通过“反艺术”的策略变成“艺术”。波于斯正是从这一点来挑战他的伟大前辈的,他不赞成这样一种承认的策略,因为那无异于把对“艺术”的解释范围变得过于狭小了。波于斯的作法刚好和杜桑相反,他不“反对”,而是“扩展”,扩展到人们不可思议的程度,于是就顺理成章地出现了“社会雕塑”这个概念。那么,什么是“社会雕塑”呢?海纳尔解释说:“人的思想也是一种雕塑,在人身上产生的雕塑—人们可以像艺术家观看他的作品那样观看自己的思想。”[7]按照海纳尔的解释,波于斯把人的思想也定义为“社会雕塑”,大脑皮层中活跃的物质运动及其产物也可以成为“被观看”的、因而是“艺术”的主体。这种说法的确“扩展”了对“艺术”的解释,进而对“艺术家”的解释,也肯定超越了当时所有对“艺术”持有激进观点的人们的认识。波于斯热烈地宣称道:“这让我认识到,必须建立另一种艺术观念,它和每个人都有关系,不再仅仅是艺术家的专利,而是一种只能在人类学意义上解释的观念。这就是说:每个人都能塑造点什么,而且将来所谓社会热雕塑必定要被塑造出来,从这一意义上讲,每个人都是艺术家。”[8]
兜了一个圈,波于斯回到了某个原点上:“艺术”是没有边界的,因而“艺术家”到处都有。杜桑的“反艺术”只是反对过去不被承认是“艺术”的“艺术”,比如现成品,但他的代价是取消了人们成为“艺术”和“艺术家”的资格。波于斯要找回这个资格,所以他一再扩展,直到把无形的“思想”也扩展成“艺术”为止。
的确,按照波于斯的理想主义认识,有多少人口就有多少“艺术家”,有多少想法就有多少“雕塑”。可惜,艺术史家只关心波于斯一个人,包括他的想法。艺术市场还把他的所有残留物品,从贴身衣服到随手的签名全都弄成了可以高价流通的“收藏品”。少有人去关心全体“艺术家”,也就是全体人口以及他们的想法,因为这些“艺术家”泛滥在世界各地,虽然每天都有“创造”,但因为各种原因,却连纪录下来都成为困难,更不要说被承认了。
这说明“承认”有两种,一种是“个人”的,像杜桑 ,像波于斯,另一种是“社会”的,由一个制度来操作。个人间的“承认”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概念博弈。进入现代以来,这场博弈一般以“否定”的方式出现,通过“不承认”另外一种概念来达到“承认”自己的目的。社会的“承认”就比较复杂了,它化身为一整套完整的体制,使“承认”成为操作程序。存在于这套操作程序中的核心则是交换:个人与社会的交换,名声与利益的交换,等等。
关键是,两种承认并不是没有关系的,更不是平行的和平等的。个人间的“承认”博弈此起彼伏,从来就没有平息过,就像上述两个反叛型人物所做的那样。同时,这种个人的反叛要适时进入社会的“承认程序”当中,好转化为某种社会性的成果。否则,交换就无从落实。
“适时进入”的含义是“反抗”:个人概念反抗社会概念。或说得更详细些,陌生的个人化概念反抗广为人知的社会性概念。反抗成功,社会一旦吸纳陌生概念,“陌生的个人”就会被洗刷掉,从而演变为可以流通的社会性俗语,成为新的“广为人知”,然后逐步顶替掉旧的“广为人知”。[9]所谓艺术界的“新旧”运动就是这样交替进行的,并最终使“创新”成为获得进入社会“承认程序”的准入证。结果,“反抗”和“创新”就成为了“承认的艺术家”这场运动中的同义语了。
面对体制化的社会的“承认程序”,个体“艺术家”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这说明成名并不容易。不过这只是表面现象,千万不要以为成名充满“艰难”,于是我们<